March 6, 2014

最後一夜


夢竹和母親坐在客廳裡,她坐在面對電視的假皮黑色沙發上,母親坐在她左邊,一個高背椅上。夢竹前面的茶几上舖著藍色格子的綠色塑膠桌布,茶几上有衛生紙盒,両付廉價已有刮痕的眼鏡,一些未付的帳單和撕下來的日曆紙。這個客廳和一般台灣中等家庭的客廳大同小異,沒有畫,書櫃,藝術品,古董或高級音響,電視負責所有娛樂和教育工作,提供大部分聊天的話題。過去七百多個夜晚,夢竹和母親每晩就是像這樣坐著看電視,七點到八點「中視新聞」,八點到九點超視的「請你跟我這樣過」,九點到十點中天的「小燕之夜」。十點母親去睡後,夢竹馬上轉台看外國影片或影集。

這刻電視沒開,夢竹剛回來和母親住時,總是先開口,找些有的沒的和母親聊,但她發現這種沒話找話講的舉動總是以不歡而散收尾,漸漸地夢竹不主動開口了,開口也儘是些柴米油塩的事。今天母親倒先開口了。

「我覺得那個喪禮辦得不錯,我也是買了那家的,叫什麼來著?」
「龍巖。」
「龍巖,你看我馬上忘了。我都辦好了,你們姊弟就不必操心了。」

夢竹肚子裡突然充滿了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,好像那位科幻片「異形」電影中的女主角,肚子裡懷了異形怪胎,極其厭惡,但它卻在體內遂漸滋長。夢竹心裡想,我們在台灣唯一的親戚剛過世,你沒講一句關於她的事,又講到自己。記得夢竹剛回來看到大姑時,看到她腫脹的肚子,臘黃的皮膚,就知道是癌。母親竟然嘻笑地摸大姑的肚子說,「妳怎麼好像懐孕了。」說完又在那兒傻笑。雖然大姑沒有生氣,夢竹卻想找個洞鑚進去,回家好好的把母親數落了一番。

大姑是夢竹父親那邊唯一由大陸來台灣的親戚,多年來也只有逢年過節才有來往。夢竹隱約知道在讀初中時父親就和大姑鬧翻了,至於為什麼鬧翻,誰也不知道,父親二十年前就過世了,問母親也是白問,母親並不是現在才這樣,在夢竹的記憶裡,父親掌管一切事物和決定,母親就只是存在。

「我才不會操心呢,活著的事都還操心不完呢。人死了還管喪禮辦得怎麼樣,多関心一下活人吧!」

母親不講話,她的沈默更激起夢竹的憤怒,她把母親過去和現在的罪狀又訴說了一遍,講到口乾舌燥,半個鐘頭過去了。

「我還是覺得龍巌不錯。」母親站起來,走到樓下社區中心去唱歌了。

夢竹一下怔住了,她想要尖叫,但空空的客廳只剩下她自己,突然她噗嗤地笑出聲,她一直笑到眼淚出來。她擦乾涙,若如其事地坐電梯去樓下,走過一堆坐輪椅的老人和他們的外勞,叫了這個媽媽,那個伯伯,到了卡拉OK機旁,母親正要唱她點的歌。夢竹走上前,拿起麥克風,摟住矮她一個頭的媽媽。「最後的一夜」的旋律緩緩響起,「踩不完惱人舞步⋯⋯」,媽媽的臉上浮著幸福的憨笑。











2 comments:

  1. 這正好是我現在心情的寫照,太捧了!
    這類似的埸景,就發生在兩個小時前的這裡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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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謝謝回應,我想很多人都面臨這種問題,但大家不敢說出來,因為怕被控爲不孝,但誰是全好全壞的,我們大部分人都是在中間拉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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